闲庭信步的大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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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国各地旅行中,已经多次和鸟类不期而遇了,它们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怕人,还主动和人亲近。更让我惊异的是,它们不怕中国人。按理说,中国人普遍是鸟类的天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用各种智慧和手段来捕杀鸟类,鸟枪打,撒网捕,笼子罩,下药毒,我小时候还用绳子扣过,总之,无所不用其极,一定要把鸟类捕尽杀绝,把尸体据为己有,烧了吃,烤了吃,炖了吃,或者在手里玩死拉倒。记忆里,农村集市的街边,一只野鸭三毛钱,一只野鸡五毛钱,一只大雁八毛钱,他们有的是中了毒,有的中了枪,有的伤口里还渗出鲜红的血。但是,德国的鸟类不记仇,对我们这些刽子手出奇宽容和友好,跟我们相望,跟我们微笑(我看过它们微笑的样子),跟我们打招呼。如果你有闲情逸致,拿面包屑来逗引,就有鸟类跳到你手掌里来吃食。难道不是嘛,同行的许多人,都在途经的湖泊中喂过天鹅、鸳鸯等珍贵的鸟,似乎要为中国人证明,看,我们也是你们的好朋友。所以,对于德国各地的鸟和人亲近,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是,在慕尼黑奥林匹克公园,当成群的大雁在我身边闲庭信步时,我还是稍稍吃了一惊。

大雁我是不陌生的,如前所述,还在不太遥远的三四十年前,每年秋冬季节,在我们头顶湛蓝的天空下(是的,那时候的天空还是湛蓝的),会有成群成群的雁阵飞过,真的如儿歌里所唱,一会儿人字形,一会儿一字行。我们躺在太阳下,能清晰地看到大雁扇动的翅膀,甚至能感受到大雁扇动翅膀带来的气流,看它们不断变化的队形,看领飞的头雁突然闪到一边,再接到队伍的尾巴上。同时我也知道,有许多称作“雁客”的人,他们或手持喷砂的鸟铳,或带着用剧毒农药浸泡过的饵料,也或是别的什么工具,潜伏在某处湖边的草滩或大片的麦田里,观察雁阵落脚夜歇的地点,然后设下圈套或撒下药饵,总有许多大雁命丧它们迁徙的旅途中。那成群的雁阵,越往南飞,减员越多,规模越小,到最后,只见雁南飞,不见雁北返。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就是中国大雁的基本命运。

慕尼黑奥林匹克公园里的大雁成群地散步在草地上,旁若无人地吃草,对于我们这些来自异国他乡的陌生人,没有表现出惊奇(其实已经是友好的表示),一只只伸着颈,安静而用心地用着早餐。雁是芦雁——有没有这个品种我不知道,芦,是一种颜色,即芦花色,灰中带着星星点点的白。我们到达时大约早晨九点左右,太阳从薄薄的云层里刚刚露出脸来,整个公园呈现在一种祥和、温馨的色泽中。大雁就在路边,草也不是什么好草,就是通常见到的人工种植的草,按说,这种草是没有营养的,皮薄,纤维多,没有草浆,和大雁同类的鹅、鸭都不吃吧?但是大雁不挑嘴,埋头进餐,由于离我近在咫尺,我能听到它们发出的嚓嚓声。我静静地看着它们,欣赏他们,他们的从容和优雅,让我心生感动。

吃草的大雁顺着一个方向吃过去,似乎约好一样。但是,也有三四只大雁,向路边不抬头地吃过来。我悄悄蹲下,看它们肥肥胖胖的样子,看它们黄黑相间的嘴,看它们的扁嘴速度极快地把一根根草扁在嘴里,不经咬嚼就吃下一棵。这样的吃法太神奇了,仿佛机械化动作。前边的一只大雁,吃到路边,抬头看我,两只眼睛亮亮的,目光柔顺,看我几秒钟,侧转身,继续边吃边行。它后边的几只大雁也侧转身,跟着它。大雁在用餐时也有头雁吗?我想。我手里拿着相机,不敢拍它们,怕它们受到惊吓。

慕尼黑奥林匹克公园里的大雁,和我小时候见到的大雁一样(即便有细小的差别我也记不住了),只是个头稍大一些,也更憨厚一些。公园很大,有许多小山包,随高就低地植满绿树和草坪,在山包之间的洼地里,是一个个湖泊。慕尼黑人在建造公园时,是按基本的地理条件设计的,并没有挖山填湖,平整土地,搞什么“三通一平”,而是根据地势,设置一个个体育场地,一个带跑道的巨型体育场,居然就在三面环山的谷底,而数万个看台就修建在山坡上。我和张远鹏博士结伴在公园各处散步,和几群的大雁擦肩而过。公园人迹稀少,只有个别锻炼的人在公园便道上跑步。此时,如果不是我们二十多人的闯入,公园里的主角应该只有几群大雁和其他鸟类了。

我们散步到中心湖泊的湖坡上时,草地上湿漉漉的,似乎还飘摇着细小的水珠,我一脚踩上去,感觉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顺着陡波,“哧溜”往下滑去,下边就是湖泊,眼看我就要和湖中的野鸭为伍了,慌忙中,我手脚并用,才止住了滑行。当我小心从湖坡的草地上站起来时,才发现,在草叶和草叶中间,全是大雁的粪便。这些粪便,无论是新鲜或不新鲜,全是青绿色,和草的颜色别无二致,如果不细看,以为粪便也是草的一部分。我这才发现,在不远处的一片矮树丛左侧,又有一群大雁正在埋头吃草。哦,原来它们刚刚从这里经过,所谓“雁过留声”,是要先留下大量的粪便。再看我身上,右侧的上衣和裤腿上,全是青绿色了。我以为粘上大雁粪便的身上一定会散发出异臭味。让我再次稍稍惊讶的是,这些淡淡的异味并不是臭,而是和青草味近似。大约大雁和鹅鸭一样,也是直肠子吧,吃什么排什么,吃的是草,排的也是草,一边吃一边排,当然就没有臭味了。

雁,在我国是入画的,是中国画的传统题材。也是入诗的,关于大雁的诗有很多。在我阅读经历中,历代的诗人、画家,都留下了许多表现芦雁的作品,这些画面上的大雁,或飞、或鸣、或食、或宿,形象都极其生动逼真。最有名的要数那个边寿民氏了,他的《芦雁图》,是中国花鸟中的极品,形象栩栩如生,造型极为准确,摆脱了前人繁细的表现手法,删繁就简,几笔下来,形神兼备。边氏的画雁,喜欢在雁的喙间、足部略施赭黄色,使墨彩达到了和谐的统一。秦祖咏在《桐阴论画》三编卷上称边氏作品曰:“泼墨芦雁尤极著名。所见不下十余幅,笔意苍浑,飞、鸣、游泳之趣一一融会毫端,极朴古奇逸之致。芦滩沙口,生动古劲,有大家风度。”关于大雁的诗,更是数不胜数,著名的有唐代卢纶的《塞下曲》:“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高适的《别董大》:“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李白的《千里思》:“胡雁度日边,风雪迷河洲。”贺朝的《从军行》:“天山漠漠长飞雪,来雁遥传沙塞寒。”宋代苏轼的《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金代元好问的《惠崇芦雁》:“雁奴辛苦候寒更,梦破黄芦雪打声。”所谓“雁奴”就是晚上打更之雁,附近稍有响声,它们就立刻鸣叫报警,接着,群雁也随之惊起鸣叫,一声声此起彼伏。

古人关于雁的音乐,我没有听过,不敢发言,但当下曾经一度流行的《鸿雁》,是一首好听的歌,怕是不少人都公认的吧。在一次酒宴上,朋友们喝了不少酒,小说家荆永明先生主动站起来,为我们助兴一曲,唱得就是《鸿雁》,歌声辽阔、苍茫,感染了在场的许多人,大家也情不自禁地跟着旋律,深情而悠扬地哼唱起来:

鸿雁 天空上

对对排成行

江水长 秋草黄

草原上琴声忧伤

鸿雁 向南方

飞过芦苇荡

天苍茫 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乡……

歌是好听的歌。可当歌声停时,不知谁说一句,好久没见雁南飞了。于是,气氛忽又凝重起来。是啊,什么时候,再能见到“对对排成行”的鸿雁呢?慕尼黑奥林匹克公园里的大雁是幸运的,它们悠闲地散步,毫无戒备地吃草,友善地和人类亲近,如果它们想飞,会像我们歌声里唱的那样,天空下,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如果它们想栖息停居,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它们的家……

wein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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