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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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天香的风流是娘胎里带来的。

天香的那张七寸彩色照片镶嵌在我房间的玻璃镜框里,每次洗完脸照镜子的片刻,我的目光不是望着对面的自己,而是落在旁边天香的照片上。她有着千娇百媚的资本,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牙齿,她高高绾起的头发,她站着的姿势,就像施了魔法似的让我着迷。缓过神来看看镜中的自己,才真正领悟到了什么叫“天上人间”。

母亲说,那是你的表姐天香。母亲又说天香不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走起路来都疯疯颠颠的。从母亲的语气里,我知道她是不喜欢天香的。我从来没有看过天香,我们的家离得很近,现在我们又在同一个城市里,可是我却一直没有机会看到她。天香在我想像的世界里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女人。

天香在我读书的这个大城市里,拥有自己的公寓,腰包很鼓,胸脯也很挺,这也是我从家人的闲谈中听到的。在这个远方的陌生之城里,我渴望着能见到沾点亲缘的温情面孔,我想起了天香。还有天香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表哥,也在这个城市打工。

母亲在我临上车前再三叮嘱道,千万不能和天香联系,那种轻蔑的神情伴着我的旅程一直到南京车站。

城市的道路很宽,两旁的梧桐树上缀满了悬铃球,把树荫投在行人的脸上、身上。城市,就是人的海洋,满眼的人流,南来北往的。我背着个大包,手里提着行李箱,徘徊在车站旁边的小卖店旁,走不动了,买了根玉米棒在慢慢地啃,黄灿灿的一粒粒玉米层次分明地饱满地一圈圈排列着,冒着乡村的气息。我找不到自己的学校,我向远方的天空张望了好长时间,始终辨不清方向。

我拨通了表哥的电话,过了好一会儿,他便骑着单车来到我的面前。我们也是十年没有见面了,但还能凭着记忆一眼就能认出对方。表哥看上去非常落魄,十年前他穿着一身军装,身材魁梧,帅极了的一个小伙子,可是今天,他似乎变矮了,又瘦又黑,流落进了打工者的队伍。表哥带我找到了学校,放下行李后,他又去街边的超市里买了一袋又一袋好吃的零食,他把我当成了小孩子,他说留着慢慢吃,他在我面前显得如此阔绰。我问表哥,天香可以联系吗?他苦涩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我知道是不可以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傍晚的时候,表哥领着我去了一条繁华的小街,一只只火红的灯笼渲染了一条街的气氛,朦胧的温暖的感觉包裹着我的身体。我们在旁边的一条石凳上坐下来,便有几位大约六七岁的小女孩围拢过来,每人手里拿着一枝玫瑰花,朝表哥的怀里摇晃着,嘴里不停地念叨:叔叔给阿姨买花!对于这样的一些不懂事的小孩子,说什么都是无用的,我们只好远远地走开。看花灯,看画舫,看霓虹闪烁,看T型台上模特身上开了叉的旗袍。城市是属于女人的,还是女人属于城市,对于一个从小镇来的女孩来说,一切都是新奇而又陌生。

表哥说,现在的天香是一家俱乐部里领舞的金凤凰,他曾经作为观众去看过几次,他受不了她,她现在是一个谁也管不住的女人,她的舞姿很优美,也很疯狂,她的纤纤玉足一踏上舞台上的红地毯,便很疯地蛇一般旋转着。头顶上的灯光也是发了疯的,变幻着,红的、绿的、蓝的。表哥说,全是一群疯子。我说,舞蹈是一门艺术,进入艺术境界的人就是疯狂的痴迷的。表哥说,天香做什么都是最优秀的,可惜她没有念好书,中学还没有毕业就因恋爱退学了,十九岁那年就嫁人了,男人是同班同学,也是中学没有毕业,婚后做了卡车司机。

表哥向我坦露了他的秘密,他比我大十二岁,他说我能懂他,他的眼圈慢慢地泛红了。

天香的男人拉拉睡到了表哥的女人床上,拉拉喝醉了,表嫂坦着怀端水给他漱口,裹不住的丰乳直指着拉拉的鼻子。天香回娘家时透过那扇古老的格子窗明白了一切,这是结婚后第五年的一个黄昏。此时天香的肚子里已有一条小生命在蠕动,天香一声不吭地跑去医院,一条鲜活成长的小生命便终止了。天香向自己的男人坦陈了一切,她说要离婚,拉拉的拳头便雨点般落在天香的身上,雪白的肌肤青一块紫一块的。

男人在婚后变得越来越懒,觉得开车是一件吃苦的活儿,便整天赖在家里。天香系起了围裙,套起了护袖,丢下了新媳妇娇小姐的架子,学会了做小买卖。她的摊子朝街头上一摆,吃客便纷纷地涌来,凉皮凉粉鲜味可口,脆绿的黄瓜丝,嫩黄的豆腐干,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芝麻粒子,不用回眸一笑,不用吆三喝四,人站在哪里便是一道天然的夺目的风景。

美女是悦眼的,小吃是悦胃的。天香的摊位边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尤其是周末的日子,她便忙得歇不开手,满桌满桌的人,吃完了还要带一份回家。天香那双麻利的手,切、拌、搅、倒,一切都是如线条般流畅,那双泛着晶莹光泽的手,带有天生的体香,这种香味是与生俱来的,一如她的名字,这是一种会让人失魂的香,她自己是闻不到的。周围的几家小摊子因天香的到来愈发萧条了。这里原来是他们的天下,本来想吃油炸哩脊和烤香肠的顾客也换成了一份凉皮凉面。是顾客冷落了他们。周围的几家生意人,眼睛里渐渐燃起了妒火,烧向了天香。

天香是不知道的,笑容仍然是那么和善。天香与他们不一样,围裙上的小雏菊一朵一朵地绽放着,红围带打成了蝴蝶结,头发一丝不乱地拢在后面,有时编成两根辫子。天香那时才二十一岁,又没有生育相当于一个姑娘,她把自己的青春与美貌过早地送给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当初是爱她的,可生活中仅仅有爱是不够的,天香没有怨言,每天数她的收获最多,也数她最忙。周围的几位妇女,围裙上的油垢浆子似的糊在胸前,蓬头垢面地支在摊子边,嘴角耷拉成“八”字形,她们用手指愤怒地戳着天香的后背,在暗地里骂她是狐狸精。时间久了,他们便开始无事生非了。

不知为了什么事成了由头,一伙人把天香的摊子砸了,天香的脸被撕破了,头发乱成了稻草,胸前的盘花纽扣一粒粒地散在地上。天香被打的消息在整条街上传开来。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镜面渐渐地模糊成吹皱的一池春水。她知道,自己站在哪儿都是碍眼的,可惜自己的男人不争气。

天香是一位不服输的女人,她有着自己的打算,她有能力凭着自己的双手攥钱养活自己,她没有看过外面的花花世界,她不知道漂亮是一种资本,她只想跟着拉拉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她在县城新建的步行街旁租了一间门面,做起了服装生意,她的店名叫“淑女坊”。卖的都是过膝的长裙、套裙,轻柔的吊带雪纺纱裙,外罩一件透明的中袖小褂子,穿起它的少妇也变得盈盈可人,少女则变得款款撩人。

她家店里的衣服总是与别人家不同的,颜色、款式、质地,整个的风格都是只有天香带来的。即使是无心随便逛逛的人,包里忘记了带一分钱,第二天也是要专门赶来的。表哥说,天香家的货都是从大老远的上海、杭州批来的,每次一来二去,都得两三天的时间,也都是一个人来来去去。

拉拉是不管这些的,他以为把女人娶回家了就可以高枕无忧,他以为天香就是那折了翅膀的小鸟,徒有想飞的心思,却无法飞出家庭的牢笼。他熟悉了自己的女人,每个晚上直到每个早晨,渐渐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身上的每一根毛细血管,她心跳的频率。从内到外,从上到下,从深到浅,拉拉在翻阅了天香五年后,便去寻找新的版本了。天香的声音细细的柔柔的,像春蚕吐出的丝,这种声音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声有色的。随着季节的更换,店里的衣服也焕然一新,那些爱美的女人们,身边总缺不了有着绅士派头的男人,他们有的是夫妻,有的是恋人。男人帮女人挑选着衣服,不用天香伸手,女人的衣襟已经被男人整理好了,男人系好了女人的最后一枚纽扣,女人摆正了自己的最后一根眉毛,冲着男人露出甜丝丝的笑容。男人在天香的店里从不还价,男人牵着女人的手混入了如流的人群中。

很多的男人记得了“淑女坊”的招牌。他们偶尔也会一个人来逛逛。有时她坐在门前的椅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听着小城里喧闹的声音,不知哪家的音响店里,没完没了的歌声在独自流淌,天香听到了“我知道开始总是真的,后来却慢慢变成假的……”,这是天使的喉咙,天香也有这样的嗓音,天香在闲暇时也会清唱,一样的婉转,一样的苦涩。天香爱上了音乐,在漫漫长夜里,她唱给自己听。

天香躺在床上等着拉拉,这个一年半载不回家的男人,夜夜让她心有所系。拉拉是带着一肚子怒气走了的。他说是去深圳说那里的钱就像燕山的雪花又大又多。天香深知自己是有夫之妇,她只和男人们做朋友她是不和他们做游戏的。她也学会了薄施粉黛,她的唇,她的眉,她的漆黑的瞳孔,都很精致。女人们告诉拉拉说拉拉你管不了自己的女人,天香压根儿就不是你的女人,满大街男女老少都亲眼看到的。

拉拉回来了,抡起拳头如坚实的铁锤砸在天香的皮肉上,心窝上,向她的每一处致命的地方挥去。那一夜,天香跑回了娘家。那一夜,天香的“淑女坊”招牌像秋风中的落叶不翼而飞了。

天香离开了家,来到现在这个大城市,也像许许多多的打工妹一样,到他乡去寻找可以糊口的地方。天香没有技术也没有学历文凭,在这样一个高度发达的大都市里,她没有沧落为街边拉客的小姐,她找到了一家发廊,学徒的工资还可以勉强度日。

天香的工作是为高矮胖瘦形形色色的男人洗头,揉、捏、敲、挠都得有很大的学问,每个动作间都要让客人觉察到绵绵不尽的情意。来过的老少男人记住了天香,他们问天香芳龄多大了,问她是否有了意中人。天香不说话,只是微微的笑,天香的笑容仍然是少女般的清纯,这种澄净的犹如雪花般洁白的笑容给男人们增添了些许好奇的心理,犹如天国里刮来的一股带着淡淡的馨香的紫罗兰的气息。

在这个人与人之间连笑容都是锻炼出来的牵拉动作的工业化城市里,到处可见的摩天大厦里,小姐们的脸上被面具包装着,连眼风飞得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天香的美是清水出芙蓉的,摒弃了功利与欲望的淡泊韵味。天香身上特有的气息招来了蜂飞蝶舞。天香的职位晋升了,她由原来的洗头女变成店里的首席礼仪,一天到晚只需站在门边,肩上斜挂着一条带流苏的红布,上面写着:欢迎光临!有人在出门的时候会顺手塞给天香一张明片,外加一笔小费,这是天香个人的意外收获。

老板娘看到了,便让天香如数地交出,她说店里不管是谁得的小费都是不允许私吞的。天香是店里的门面,她尽量把门面撑得冠冕堂皇。她成了一具不会说话的木偶,她看到了以前从未看过的男人。她和另一个女人轮流上岗,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迷失了方向。她不想在这里站下去了,她望人时的目光开始茫然,她没有因男人的到来显出多情的谄媚的笑容,有时轻微的风也会吹得他眼睛发酸,她会背过脸去擦下那些苦涩的泪。她身上披着的仿佛不是一条红布,这条鹅毛般轻巧的红布犹如一具千斤重的十字架横搁在她的后背上,她背负着遥望着远方。

老板娘早已看穿了天香的心思,说她微笑有余热情不足,这样下去将会冷落了店里的生意,红火了对面与隔壁的,自己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老板娘对天香说,人间没有真情在,捞到一块是一块。老板娘在天香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天香便进了幽暗的里屋去坐台了。天香看到了坐台就是这样的意思,陪着那些操着不同口音的男人聊聊玩玩。她看着其她的女人涂脂抹粉的作派,每来一个客人,都要对着镜子重新修饰一番,每走一个客人,脸上那粗糙的笑容似一朵被无情的手掌蹂躏了的血瑰花,东一瓣西一瓣地吹落在面孔上,散发出劣质化妆品的呛人的香味。

天香听到他们在隔壁讨价还价的声音,天香的心一揪一揪的,像是遇上了刺骨的寒风。她还没有作出卖身的打算,一年多过去了,她的身体已如神话中的蛛网尘封了记忆的伤口,那些没有男人的漫漫长夜里,内心与身体的虚空感一直是用混沌的幻想来填补的。她也渴望有一个男人闯入,她又害怕他人的闯入,她明白他人也是好的,可他人只是一个过客,一个匆匆的素不相识的野男人。她不想再给心灵的十字架添上几斤重荷,那样她会在人间的小道上匍匐前进而无法喘息。天香告诉老板娘,她不须用美丽的身体来挣钱养活自己。她用手指指自己的心脏,她要用良心-----灵魂来颠覆男人与女人的位置,她是不会做男人身体的工具的。

老板娘的眉梢飞进了额前的云鬓里,嘴角不对称地挑成了上弦月,发出了两声“哼哼”的笑,她已经不想再笼络这棵“摇钱树”了,她说天香是一个不开窍的女人,需要到外面的世界里多碰几次壁。

老板娘在一个天要黑的日子放走了天香,并扣留了她半个月的工资。天香知道,老板娘是惹不起的女人,她什么也没有说,拖着那只结婚时买的镂花红皮箱在大街旁悠来悠去,她可以找个地方住下来,可是她不想。她爬上了一座桥,桥身似孕妇的小腹,又似老人驼了的背脊,她站在桥栏边,听见“哗哗哗”的水流声,不知这河水是清的还是浊的,水里的倒影是模糊的,夜晚的水面被灯光染上了颜料,说不出来的一种梦幻的色彩。公交车不分昼夜地忙碌着,每驶过她的耳边,就犹如感受一场厮杀的场面,那鸣笛声像刀光剑影。她站着的腿开始不停地哆嗦,剧烈地打颤。她不知道已经是深夜几时了,她想一头栽下去,她倦极了。

她要是死了,很多的心愿一个也没有实现,哪怕是实现了一个心愿,她也会死得心安理得,她向茫茫的天空吁了几口气,她要为那些没有实现的愿望努力地活下去,活下去,她没有投入堕落的深渊。

天香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列在一张白纸上,做这些也只是为了谋生。口袋里的钞票一天天地少了,房租贵得让人只有勒紧腰带过日子。天香凭着在那家发廊看的功夫,也会做各种式样的发型。她掏出了这些天的积蓄,数来数去,还是不够租下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店面,她也想开一个理发店,专理女人的头发,直板烫、离子烫、大花卷、拉丝,她都会。她在数了最后一遍积蓄后,便坚决地否定了这个想法。她可以去借,见上一面的男人都愿意借给她,他们的腰是用钱撑起来的,可是她不愿意去借。她需要自由的空气,自由的空间,她要自己主宰自己。天香找到了一家超市,她不会用电脑,只能做促销员,看看货架上的物品。领的薪水不是很多,却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一周下来可以有三个半天空闲。天香喜欢在余暇的时分往书城跑,一坐就是半天,在这里看书是不收税的。书城的楼上楼下每天都挤满了人,久违的铅字,琳琅满目的书籍勾起了她内心的无限神往。她的包里装的不是口红、粉饼、眉笔,她的包里装着的是本子和圆珠笔,她会摘录下一些诗句,带回去慢慢地欣赏.

她看不懂那些诗句的意思,她知道普希金是个诗人,她不知道诗人的心与凡人的心有什么不同,她只是莫名其妙地喜欢,有些忘乎所以。她深深地感觉到过去的五年是被葬送的青春,那也是最最美好的年华,犹如这些诗句般美好。那个北方的小镇,在那里度过的岁月,仿佛一场梦魇。她看李清照的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她没有多余的钱用来买书,她习惯了来书城看书,就像习惯去超市上班一样。她也会在晴朗的天气里去附近的公园散步,看新长出的柳树枝条紧紧地垂直挂在镜子般明净的银色水面上,发出闪闪亮光。

草坪上一大片一大片的绿地毯上散发出清新的春天的气息,湖面上偶尔掠过的有着胭脂红长嘴巴的翠鸟,披着一身鲜亮光滑的羽毛,撩起的水滴如露珠般滚过的双翅,借着这冰雪融化的湖面欣赏着自己曼妙的舞姿。天香的目光落在这只自由飞翔的小精灵身上,大自然的生机勃勃唤起了她对生活的重新感触,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了明媚的春光。她有好多的话想说,她现在远离了亲人,远离了朋友,她没有一个可以诉说的知己。每天晚上熄灯前,她总要写下一天的心思,歪歪扭扭的字迹延伸在雪白的纸页上。她已有多少年没有拿笔了,她当初把所有的课本与笔墨都卖给了废品收购站,她以为可以与拉拉白头偕老了。灯灭了,只有黑夜做伴。黑夜里的哭声是哀怨的,夜色如清冷的泪,没有人看清那双含泪的双眼和那张幽怨的面孔。外面的汽笛声依旧此起彼伏,大街上依旧有歌声飘渺:你的白天是我的黑夜……

天香参加了业余舞蹈班。舞蹈是艺术的,艺术是审美的,是有神的,离不开灵魂。她甚至向往文学的殿堂,可是她不可能像那些印在封面上的作家一样在什么时候也写出一本书来,有些关于理论方面的句子她看了几遍都无法理解。脚下的路还很长,青春的红颜还没有凋零,她用手指捏了捏脸颊上的皮肤,晶莹地如一层薄膜,稍一用力便能挤出水来。她回想着以前刚结婚的那段日子,她躺在拉拉的怀抱里是那么满足,幸福的一只猫,她和拉拉俨然一对农民夫妻立在田埂上,陶醉在一片香气四溢的稻海中,她的皮肤被金黄的阳光晒黑了,有了黄土地的气息。

过了整整一个冬天,脸上的肌肤也如门前瓦楞上的冰坨子,晶晶亮地滴水。拉拉在亲着她的两片香腮时就像是喝着仙山的矿泉水,他的贪婪让她体味了爱情的甜蜜。天香不明白生活怎么就发生了病变,总之,她过去的岁月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结婚、离婚、诱惑、私通。她昏了似的倚靠在床栏上,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挤上了她的床单,慢慢地移到了她的半边脸上。她的脑海里每次浮现出过去的光景,心里就如同一团乱麻,憋得她喘不过气来。天香觉得这些变故的日子里自己也丢了灵魂,那份彻骨的虚空感如潮水般漫卷着她落叶般的生活。她小时候就有一个梦,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一名歌手,舞蹈家,作家,一切的幻想都破灭了。梦被压在心底,这种被压抑的愿望因生活中的某种缺失再度显露出来。

哲人说,人生的起点是没有年龄限定的,从你确定目标的那一天起,努力走下去,一切都不算太迟。天香拧亮了室内的灯,昏黄的台灯发出惨淡的光和热,把她的身影投射到灰白的墙壁上。她摸索着从旧书店里淘来的关于舞蹈的书,一页一页翻着,模仿着,她的生命又动了起来,她渐渐地迷上了那双红舞鞋,她明白了自己生命的归宿不应该只属于男人,也不应该是过去的卖凉皮,卖服装,洗头女。她的生命应该是属于艺术的,那是神圣的,无法抑制的,灵魂的天堂,她的美貌,她的香妃般的身体,她的那颗不屈服的心,注定是要献给高雅的艺术,她把自己嫁给了舞蹈。

一家规模很大的俱乐部每年都要到舞蹈班选拔人才,天香被选中。天香说,她只管跳舞,编舞,排舞。她的舞技,赢得了潮水般的掌声,吸引了一双又一双的眼睛。她那柔软的身体,她那变了形的反常化的脚步,没有一丝勾人欲望的眼神,她的舞姿与风格,把观众的目光引领向另一个天地。她那冰冷的面孔,似乎向大家声明着自己是不属于人间的。冰雪一般的眼眸里,只映照着自己的心灵。她在俱乐部里外号叫“冰雪美人”,没有人敢靠近她的身体,她的生命里全是飞扬的舞。她还自己组织了一个舞蹈班,教她们怎么抬脚、运腕、弯腰,教她们在人生的舞台上演出最好看的戏,把最纯粹的那份感情用在变幻莫测的舞台上,用母亲般的爱去孕育生命之树的绿意。

天香在这个城市成了娱乐界的新闻,她有了自己的车,每天晚上准时回自己的公寓。她的屋子里绝对没有男人。她饲养了一只法国名犬,成了她的保镖。天香家的阳台上,院子里、客厅里摆满了一盆又一盆的君子兰,她在君子兰飘香的白天与黑夜里舞蹈。她还去给化妆品公司做广告,她的姿容被拍成了大幅的照片张贴在公交站牌后的有机玻璃里,吸引着忙碌的人们的眼球。她用的是自己的真名天香,我听到有人说天香的身体似燕子,眼睛似狐狸,她是一位怪异而又神秘的女人,关于天香的故事成了一种传说。

表哥在俱乐部隔壁的一家电器公司打工,他不敢面对天香的那双眼睛,他的心灵已经承受不起太多的意外。他打听每一个从俱乐部大门出来的人,他问那个领舞的女人怎么样了?

我走在大学的校园里,想起了母亲的泪水,她那浑浊的泪如一把细盐撒在我流血的伤口上。

我不知道表姐天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母亲说,天香是我们家族里一朵有毒的花。

发表于《雨花》(200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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